父亲负心出走后的那个除夕,我毅然拭去了眼中冰冷的泪水
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夜是怎样的让人寒心彻骨。
1987年的除夕前夜,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围着炉火在等父亲回来。父亲那时有些经济头脑,两年前就一直在外跑生意,这次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。母亲边等边说:“明天就要过年了,你爸今晚一定会回来的。”劈柴的火光映在母亲粗糙的脸上,我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一丝隐隐不安。屋外间或响起一串鞭炮声,在山村宁静的夜里溅起一阵阵过年的气息。夜有些深了,我们打了几个呵欠后,弟弟就说累了,母亲却坚持再等等。
这时响起了敲门声,母亲惊喜地忙去开门,一看却是常和父亲一起跑生意的隔壁四伯。四伯的脸色有些惊慌,他把母亲拉到屋外,嘀咕一阵后,母亲再次回到屋内时却是一脸惨白,泪水从她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流。我反复追问四伯,他才道出了原委。原来父亲在外面有女人,那女人是个寡妇,拖着一个孩子,父亲和她已经有一年多的来往了。
我不知道那个除夕我们娘仨是怎样在别人的欢乐和团圆中度过的。那种痛恨交织的心情让我们无法感受到过年的喜悦。父亲的负心出走骤然改变了我们平静安宁的生活,我们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窖,母亲更是目光呆滞,神魂不定,
整夜以泪洗面。我毅然拭去了眼中冰冷的泪水,跪在母亲眼前,发誓说:“妈,您别伤心了,没有他,我们照样能过下去。”
那一年,我17岁。
这时我正在县一中读高一,而弟弟在一所乡村中学面临着初中毕业。骤然降临的打击给我们带来了生活苦难的一面,一个孤苦无助的家庭开始了它风雨飘摇的漫漫苦旅。
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,母亲却渐渐变得坚强起来。为了供我们兄弟俩读书,母亲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农活:割稻、插秧、打药、喂猪……为了节省一分钱,7亩多田的活全部是她一个人承担,而不愿花钱雇人帮忙。常常是晚上12点多钟睡,早晨四五点起来干活。吃饭更是潦草简单,十天半月也不见肉腥味。自家产的鸡蛋,她全部拿到集市上换钱,给我们做生活费。有一次为了凑齐我们的学费,母亲把仓里的谷全卖了,只留了不到200斤口粮,而这时离收新谷还有3个多月时间。母亲硬是没借一粒谷,撑着熬了过来。
长期的劳累和艰苦生活,让母亲患上严重的风湿、冠心病、胃病……很多年后我给母亲作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,医生告诉我,母亲患的病有上十种。
1990年,我高中毕业了。按平时的成绩,我完全可以上一个好一点的大学。但在填报志愿时,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在3个志愿栏里全都填上了本地的一所师专。那时师范类院校不收学费,而且每月还有点生活补贴,更何况离家近,不需要多少车费。我这样做,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减轻点母亲肩上的重担。这一年的秋天,我如愿走进了那所大学的校园。
第二年,弟弟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。我们这个苦难的家开始透出一线光亮,可母亲肩上的担子依
然不轻,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的学费、生活费仍是一个不小的数目。大学一年的第二学期,我在同学的帮助下找了一份家教。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,就是不能让母亲再供我读书了。而老板的刻薄让我不堪忍受,我很快就辞去了这份活儿。学校每月发的生活费不够用,为了省钱,我经常啃冷馒头,有时干脆不吃。有一天我晕倒在课堂上,当医生说我是饿晕的时候,在场的老师和同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学校知道我的情况后,把我的助学金评为最高档甲等一级,每学年1000元。而我把这些钱悉数寄给了远在北京的弟弟。3年的大学生活,我不仅没向家里要一分钱,相反还给弟弟寄了3000多元。
在班上,我有两个“第一”:家庭条件最差;发表作品最多。特殊的生活经历和对文学的酷爱成了我源源不断的写作动力。3年时间,我先后在《星星》《青年作家》《中国文化报》《湖南日报》等30多家报刊发表散文、诗歌作品50多件。
1993年8月,我揣着自己的作品和获奖证书,作为县里的优秀大中专毕业生,破格由师范类毕业生改派分到了我现在工作的这家电视台。
参加工作报到的那天,是母亲陪我一起去的。那时候我听见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苦难的阴影开始渐渐散去,6年了,2000多个日日夜夜,尝尽了生活艰辛的母亲总算熬出了头。
尽管工资不高,我每个月雷打不动地要给母亲和尚未毕业的弟弟各寄100元,剩下不多的钱作为我的日常开销,这
样一直维持了两年,直到弟弟毕业。
弟弟分到深圳后,把头3个月的工资近万元全部寄回家,并给母亲写了一封长达十几页的浸着泪迹的信。信中说
母亲为我们兄弟俩成长尝尽人间辛苦,也累得疾病缠身,这些钱全部给母亲治病。母亲不识字,我一边念,她一边哭,最后我与母亲哭成一团。
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,母亲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,她的脸色开始有了多年不见的红润。我想接她来县城住,她总是不肯,说现在身体好了,能动,再说住在乡下自在。1996年5月,我特意请了一周的假,专程带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游了一趟三峡。她回来后唠叨了很久,说那些山比我们家后山好看得多,四川的麻辣也很过瘾。邻里乡亲听了很是羡慕,就夸:“你现在享清福呐,苦尽甘来,啧喷!”母亲听着听着,脸上就漾出很满足的笑容。
生活原本可以在我们固想的方式里运行,但有时它却在我们不愿意的地方拐了弯。父亲的突然回来就像当年骤然离开一样,让渐渐平静下来的我们又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无常。
1996年春节前,弟弟从深圳回来。离除夕还有几天,我们在乡下那间破旧的小木屋里忙碌着,一家人沉浸在团团圆圆的欢乐之中。很久没有这样畅快舒心过,这种感觉真好啊!
然而,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。
父亲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,我们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。最先发现他的是母亲,母亲一言不发,突然她“哇”地一声哭了起来。父亲有些惊慌,甚至不知所措,但他依然没有动。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,衣服也很破旧,还有些肮脏。我鄙夷地看了父亲一眼,扶住母亲不住抽动的肩头。母亲的哭泣里,包含了多少屈辱、辛酸和怨恨。这些年来她没流过一滴眼泪,现在就让她哭个够吧!母亲渐渐平静下来。我愤怒地斥责父亲:“你还回来干什么,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?”父亲的回答有些木讷,他只是反复说:“我对不住你们三个,我错了。”邻居们听到母亲的哭声后,纷纷聚拢来指责父亲。父亲勾着头蹲在门槛边上抽闷烟,那样子让我感到可怜而又厌恶。
喜悦的气氛刹那间被父亲的回来冲得烟消云散。母亲一直沉默着,良久,她轻轻说了一句:“回来了好,以后安安心心过日子吧。”我和弟弟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:“不可能,我们家没这个人!”母亲拦住我们:“人哪有百天不打破碗的,错了,改了就行。”
团年饭是在沉默中吃的,原来准备放的鞭炮被我一气之下扔进了水塘。正月初二,弟弟就启程去了深圳。弟弟前脚刚走,我后脚就回到了单位。新年的气氛还很浓,我孤独地躺在单身宿舍里,心里充满了对那个负心父亲的怨恨。
母亲最终还是接纳了父亲的回来。原来,那个女人的儿子成家时,花光了父亲做生意时所有的积蓄,就把父亲赶了出来。我能够理解母亲的善良和宽容,但我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。我以前在母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出,但为这事却向母亲发了好几次火。母亲只是说:“伢儿,有些事你还不懂,藕断了丝还连着呢。”
我后来想,母亲可能是一个喜欢生活在回忆里的人。父亲离家前的那段日子总有一些让母亲刻骨铭心的东西。母亲喜欢回到过去,而父亲出走后她承受的所有苦难辛酸,在她的善良与宽容面前,渐渐成为一段空白,就像山间那片雨后的烟。
父亲依旧跑他的生意,间或从乡下捎些米和油来,送到我的住处。我那时已经谈恋爱,和女友过着简单的日常生活。父亲的每一次到来,我依然不理不睬。有人说爱的另一面除了恨之外,就是漠视。我已从心里抹去了父亲的影子,漠视他在我生活中的存在。父亲却不顾这些,依然带着诚惶诚恐的神情,为我捎来米和油。
1997年3月,我结婚了。在婚礼上,父亲是异常高兴,忙着帮我招呼客人,跑东跑西。客人渐渐散去后,在我那间简陋的新房里,父亲摸着那些彩电、冰箱和家具,一遍遍地说:“好,好,我的儿子也能有这些好东西了。”我听了后,愤恨地回了他一句:“谁是你的儿子,做梦!”父亲顿时仿佛挨了当头一棒,眼角就有泪水在蠕动。他在客人们惊诧的目光中默默走出房间。我在楼上看到父亲在单位的花园里坐了很久,三月的天气还有些春寒,父亲的身子在寒意未尽的风中哆嗦着。我有了一点恻隐之心,但这点侧隐很快就消失了。我对他的怨恨太深了,以至我无法原谅他。
妻子怀孕后,父亲跑得更勤了,送鸡送蛋,让她滋补身体。寒冬腊月,有一次妻子想吃鲫鱼。母亲后来告诉我,父亲在
冰冷刺骨的水塘里,摸索了近两个小时,才捉了几斤送来,结果冻得病了一场。女儿出生后,父亲显得比我还要高兴。而我
表现依然冷淡,从不让他抱女儿,有时母亲抱着,他也只能嘴里“噢噢”着,远远地逗一阵而已。
这些年来,母亲和我们兄弟俩搀扶着,走过了那么多的磨难与坎坷,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。我始终把父亲
的回来当作是一次局外人的偶然介入,更何况我对父亲有太多太深的怨恨。
我的怨恨一直持续到父亲离开这个人世。
1998年暑期,我抽了一个双体日赶回乡下,帮母亲忙“双抢”。在湘北,这是个季节活,既要抢割早稻,又要抢插晚
稻。家里依然有7亩多田,虽然有父亲,但时间和体力都让母亲觉得吃紧。
那天傍晚,等我们从田里出来,已是月朗星稀了。夏夜的风全没有了白天的酷热,不时拂来一阵清爽。父亲走在我的前头,我看见他手中烟火在稀薄的夜色中明明灭灭。他走了一段,又停在田埂上,看着那些刚插完的禾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找我搭腔:“终于忙完了。”我没有理他,侧着身子从他背后绕上前去。没走多远,我突然觉得小腿肚有一阵钻心的痛,路边的草丛里随即有了一片蟋窣的响动。借着薄薄的月光,我隐隐约约看见一条细长的蛇。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被咬了,不禁“哎哟”一声叫了起来。
父亲听到我的叫声,几步赶过来,问我:“怎么啦?怎么啦?”我没有吱声,自己脱下衬衣,撕了一截,绑住了伤口上方的腿腹。
父亲见状,意识到问题严重,不由我说什么,背着我就往家跑。我挣扎了几次,都没有挣脱。父亲一边跑,一边气喘吁吁地说:“你莫犟,越犟毒性就发作得越快。这个时候出来咬人的蛇毒得很,到了家我再给你想办法。”我也不再挣扎,
只好由着他。
到家后,父亲把我放在椅子上,匆匆从碗柜里端出茶油,含了一口,俯下身就抱住我的腿在伤口上吮了起来。父亲身上的汗味很浓,一股酸臭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腔。这些年来,他的种种殷勤一直被我鄙夷地视为讨好,油然而生的厌恶感让我猛地一掌推开他:“走开,不要你管!”
悲剧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。
那一刻父亲已将我腿上的蛇毒吮了大半,因为我猛的一掌,父亲来不及将含在嘴里的蛇毒吐出,情急之下,竞吞进了肚里!
母亲顿时就哭了起来。深重的愧疚感像从四面飞速而来的巨石,不断地击打着我的内心。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,我连忙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父亲,顾不得自己的伤,背起父亲就往外跑。
在那个小山村里,医院距我家最近的距离也有近20华里,而且全是山中羊肠小道。家里乱成一锅粥,我的两个堂兄追上了我,后面跟着嚎啕大哭的母亲,疯了似的。
赶到医院时,父亲开始出现了短暂昏迷、身体浮肿的症状。他躺在病床上一阵阵抽搐着,牙关紧咬,脸色苍白。乡村医院的条件很差,没有抗毒血清,只好给父亲大量灌水,希望能稀释他胃中的蛇毒,但情况越来越糟,父亲全身的浮肿不断加剧。
在父亲的病床头,我长跪不起,泣不成声地喊他:“爸!”泪眼蒙战中,我看见父亲的眼角缓缓流出一颗晶莹的泪珠。多少年了,我一直以为这个称呼已从我生命中消失了,但那种久违的感觉却给我带来的是呼啸而至的痛楚和悔恨,是那尖利的、让人颤抖的痛悔。
父亲临终之前,把我叫到身边,断断续续地对我说:“有些事……我……错了,你……要原……谅我。我……还有……3万多……块钱,在你娘……手里,是我……为你集资……搞房子……攒的……”那一刻,我已泪倾如雨。
我的蛇伤最终治好了,但父亲的生命在我的一掌之后如青烟般逝去,成为我生命里一道永远也不可能愈合的伤口。
单位上的集资房早已建成,我也搬进了新居。我常常摸着洁白的墙壁,像是在感受着父亲的体温。如果时光能倒流,我多么想如儿时一般,牵着父亲的衣角,小心翼翼地跟着,在时间的流水里缓缓地走动。那是一种多么温暖和百感交集的幸福!
后记
写这篇文章前,我特意去了一趟父亲的坟头,只有几棵枯黄的草在寒冷的风中摇动。我一直没有动笔把这个故事讲出来,是因为它是我内心最深处的痛。我不愿意触及它。那天,我反复想着和父亲之间的一切,最后还是决定写这篇文章,作为对天堂里的父亲一种遥祭吧!
不管痛也好,悔也罢,一切都已成为渐渐走远的背影。逝者以生命的终结在提醒活着的人们:人与人之间,又有什么样的鸿沟不能填平呢?
在我转身离开前,我跪下来,在父亲的坟头上添了几杯新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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